兩心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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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心知
今日下半晌，牙人李清來阮府求見阮茵，先前購置宅院的房契文書皆已辦妥，他是來交差的，可守門的家仆不肯通傳，只說大姑娘不在家，改日再來吧。
李清遲疑片刻，正要走時，遇到了街上買繡線歸來的小令，便將房契和文書交給了她。
小令拿著契書，剛進府就被竇芹叫住了。她心裏一慌，下意識背過手。哪知竇芹眼尖手更快，一把扯過她，三兩下就將東西搶到了手裏。
竇芹雖不識得幾個字，卻能看懂那房契上畫的圖，她心裏犯疑，認定小令鬼鬼祟祟做壞事，二話不說將她扭送到了馮僑香面前。
阮茵買宅子的事就這樣暴露了。
馮僑香扣下了房契和文書，然後命人將小令帶回關雎院，封了院門。
申時，阮尚謙從外面回來，聽說了宅子的事，當即便黑了臉。
他只當岳淑媛前幾日說的是氣話，因此並未太放在心上，誰知這個女兒主意甚大，才三五日的功夫，連宅子都買好了。
侯府少夫人，帶著生母離開阮府自立門戶。這不是生生打他的臉嗎？外人會如何看？侯府又該怎麽想？
眼見又是一場風波。
關雎院裏，岳淑媛正和小令商量如何是好，還沒商量出個頭尾，阮尚謙和馮僑香已興師問罪來了。
“你攛掇茵茵購置宅院，可曾為她在侯府的日子考慮過？親家若知曉此事，該如何看待她？侯府那等高貴人家，還會要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媳嗎？成婚一個月，被休回娘家，茵茵後半輩子如何過？我阮府還怎麽在龐城擡得起頭？！”
這番疾言厲色的話，終於還是刺到了岳淑媛心裏。
離開阮府這件事，從上回在喬城茵茵提出來，她就萌生了此意，至今雖算不上深思熟慮，卻也是絕不後悔。
原本她打算的是，用這些年攢下的銀錢，租一間屋子，不必太大，有片瓦遮身即可。如今女兒嫁了好人家，無需她供養，她可以繼續刺繡養活自己，也許還能為她存下一點銀子。
她希望自己的離開，如滴水入海，並不影響任何人，尤其是女兒。
阮尚謙方才所說，她也曾考慮過。但無論她離不離開阮府，對茵茵都是傷害。是她這個做娘的沒用，這些年，她眼看著茵茵為護自己受了多少傷，明明是嬌花一般文弱乖順的姑娘，卻被迫長成了大樹一樣的人……究竟怎樣做，對女兒才是更好的，以她有限的眼界和頭腦，實在想不清楚。
今日被當頭棒喝，岳淑媛這幾日來頭一次生了退意。
她真的做錯了嗎？
惶惑間，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“父親說錯了。”阮茵站在關雎院門口，面色沈靜，“購置宅院，是我一個人的主意，並非阿娘攛掇。若侯府因此要休了我，我也無話可說，但您放心，我絕不會沒臉沒皮地賴在阮府，父親大可與我這不成體統的女兒斷絕關系，想來以阮府的家底，也不至於影響二妹的婚嫁。”
阮尚謙越聽臉越黑，阮茵在他肉眼可見的怒氣裏，徑直走到阿娘身邊，用力握著她的手，繼續道：“不過父親有句話說得很對，女兒確實離經叛道。若父親日後還願讓我打理胭脂鋪，我自當心懷感激，若是不願意，也無妨，總算這些年，我也學了些掙錢的本事，便是離了侯府和阮府，也不至於餓死。”
“你……”阮尚謙指著她，瞠目怒道，“你怎會變成這樣？”
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，為什麽幾日之間，一向恭敬怯懦的兩個人，會突然轉了性子。
連馮僑香都頗為不適應，皺著眉冷道：“原來大姑娘以前的溫順懂事，都是裝出來的。我自認並未虧待你們母女，你父親也是，有什麽好的都想著你，誰承想，到頭來竟養出一只白眼狼。”
阮茵垂眸，笑了笑：“家宅裏的事，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感受，我無意為自己辯解，母親說什麽，就是什麽吧。”
阮茵說完，對一旁的小令道：“去收拾東西吧。來時沒多少行裝，走時，也不要多拿了。”
“姑娘，”小令牽起她的衣袖，小聲說，“老爺和夫人扣下了咱們的房契和文書……”
阮茵怔楞片刻，看著馮僑香，誠懇道：“府裏少了我們母女，日後也會清靜許多。如此想來，也算我們這兩個不要緊的人，做了一樁功德吧。那宅院，是我花自己的銀子所購，請父親母親將房契歸還於我。”
“你說得什麽瘋話！”阮尚謙揚聲喝罵，“你的銀子？你有什麽東西不是我給的？想要房契，除非我死了！”
阮茵一點也不想吵架，吵一次架，如扒一層皮，數不盡的疲憊。她去意已決，但此時父親震怒，也只好緩緩再說。
想著，她看了看阿娘和小令，道：“我們先收拾東西吧。”說著便往房裏走。
“你給我站住！”阮尚謙在後面呵斥，說著便要追上來動手。
岳淑媛見狀忙擋下來，跪在他身前道：“阮郎，我這些年，從未求過你什麽，若你還顧念一絲往日情意，求你放我和茵茵安靜離開。”
已經走到正房門口的阮茵，聽著身後的動靜，又轉過身來。
阿娘孱弱跪地的背影，瞬間點燃了她心中強壓的怒火，於是大喝一聲：“阿娘起來！”
周沈璧便是這時來的。
他盯著那個滿身怒意的細瘦身影，震驚到失語。
楞神的功夫，那邊父女二人又分辯了幾句什麽，只見阮尚謙舉起了巴掌，周沈璧下意識喝止：“住手！”
院裏四人皆是一怔，同時朝門口看過來。
周沈璧大步走到阮茵身前，就著將盡未盡的天光，細細看她的臉。
她呆望著他，似沒想到他會來。
確認了她沒有挨過打，周沈璧將她拉到身旁，對著岳淑媛叫了聲“阿娘”，又轉頭看阮尚謙，問：“岳父，這是做什麽？”
阮尚謙皺了皺眉，半是惱怒半是尷尬道：“賢婿怎麽這時候過來了？”
“來接娘子歸家。不知茵茵做了什麽，惹得岳父如此動怒？”他語聲平平問了一句，話中情緒，還有他此刻將她半掩在身後的姿態，分明是不論究竟的袒護之意。
阮尚謙沈默。
馮僑香見狀忙打圓場：“不過一點家宅瑣事，說出來徒惹笑話。飯時了，我去叫廚房做幾樣好菜，小君侯留下一道用些吧。”
正在這時，小令從房中出來，低著頭走到阮茵身邊，怯生生說：“姑娘，收拾好了……”她背上斜跨一個布包，手裏還提著一個。
周沈璧楞了下，看向阮茵的神色裏滿是疑惑。
阮茵瞥他一眼，神色有些難堪，很快躲開了視線，從他身後走出來，對阮尚謙道：“父親確實給了我許多，但銀子，是我自己掙來的。即便是胭脂鋪的小廝，也要按月領工錢，在這一點上，我自認沒有占您的便宜。今日我先帶阿娘離開，改日，我再來找您取東西。”
雖然阮茵已盡可能隱晦，阮尚謙仍感覺臉上火辣辣的，惱羞成怒之下，他也有些失去理智了。
“你阿娘身為妾室，除非我主動放出，她此生都不能離開阮府！”
話音落，關雎院陷入一片死寂。
阮尚謙瞬間後悔，當著外人的面，抖落這樣的家醜。
馮僑香尷尬地看了周沈璧一眼，後者正沈著臉，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麽。
岳淑媛呆怔片刻，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。
阮茵閉了閉眼，再睜開時，臉上已無多餘的情緒，她看著阮尚謙，緩聲道：“據我所知，父親當年將阿娘接回府裏，後並未寫下納妾文書，所以，阿娘不算是您的妾室，她有離開阮府的自由。”說完，她轉頭看周沈璧，詢問的神色，“我說的對嗎？”
周沈璧雖然有些懵，但從法理上講：“不錯。”
阮茵點了點頭，不再看他，轉而牽起阿娘和小令的手，說：“我們走。”
這時，阮尚謙回過神，擡腳便要追：“站住！”
周沈璧卻上前一步，擋在了他身前，淡聲道：“留步。”
阮尚謙生生被截停，臉色難看的很：“賢婿，莫忘了你是小輩，我家裏的事，你還是莫要插手為好。”
周沈璧好整以暇地負著手，直視他道：“我今日，先是茵茵的夫君，再是龐城西道巡檢司都巡檢，然後，才是您的小輩。”
凝滯的氣氛裏，阮茵的腳頓了頓，眼中霎時湧上熱意。只一瞬，她收拾好情緒，牽著阿娘的手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關雎院。
此時天光掩盡，一彎新月剛剛升起。
街上行人稀少，三人攜手走出盤兒巷，阮府高大的門楣消失在身後。
岳淑媛呆怔的神色裏，有大夢初醒的淒惶，有不知前路的迷茫，還有幾分下定決心後的釋然。
小令抱緊行囊，問：“姑娘，咱們去哪兒？”
阮茵道：“我記得前面不遠有車馬行，咱們先去雇一輛馬車。”思量間又問，“阿娘冷不冷？”
岳淑媛回過神，笑了一下：“不冷……阿娘此刻，心裏很熱。”
阮茵用力握了握她的手，沒有說話。
在她們身後數丈之遙，周沈璧正牽馬慢行。
胡定不知發生了何事，只看他臉色便知不妙，於是小心地問：“公子，咱們不跟上少夫人嗎？”
周沈璧靜了一瞬，道：“不必。”
無論她想去哪裏，想做什麽，都盡可隨心，只要她轉頭，他就在身後。
周沈璧看著她進了車馬行，很快又出來，扶阿娘上了一輛馬車，隨後自己也進了車中。
馬車一路往南，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，經過會仙祠時，她從車中探出頭，和車夫說了幾句話，又往東指了指，車夫便搖著馬鞭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去了。
轉過兩個彎，馬車最後停在一處巷口，她和小令一起，扶著阿娘下了車，往巷子裏走去。
這巷子長約四丈，寬一丈有餘，巷底只有一戶人家。黑漆木門旁豎著一個石墩，低矮的院墻，將將過了她頭頂，院中有樹，樹枝隔著墻頭探到巷子裏。
三人在院門前站了一會兒，又走出巷子，仍舊上了先前的馬車。
沿著來路走半條街，有一家盛隆客棧，她們在客棧前下了車，辭過車夫，相攜進了客棧。
直到她跟著小二上樓，身影再也瞧不見，周沈璧才收回視線。
他站在街口拐角處，抓著馬鬃思量片刻，叫胡定先回府，若是阿娘問起，便說他睡下了。
胡定不敢多言，行過禮便離開了。
今日阮府這事，周沈璧想了一路，此刻已有幾分明白了。
但他想不通，方才那宅院是誰家，阮茵為何要帶阿娘去那裏。
原來，前日在下塘村並非他的錯覺，他離開的幾日裏，一定發生了什麽事，她卻沒有告訴他。
這沒嘴葫蘆樣的小娘子，什麽事都悶在心裏，叫他一面心疼，一面又恨不能抓住她打一頓。
周沈璧本以為要等上一夜才能見著她，誰知不過半個時辰，就見她從客棧裏出來了。
他沒動，視線停駐在她身上。
客棧門頭掛的燈籠照不到這麽遠，她由明及暗，一直低垂著頭，最後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，停住腳，輕聲說了一句：“你回去吧。”
周沈璧仍然沒動。
阮茵等了會兒，不聞他出聲，忍不住擡起頭。
夜色裏，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，聲音裏也聽不出情緒。
“回哪兒去？”他問。
“侯府。”她平靜地說。
其實她不想讓他走，卻也不想讓他留在這，看她如此狼狽的模樣。
“為什麽？”周沈璧又問。
她楞了一下才答：“天晚了，你回去休息吧，我今夜要在這陪阿娘。她以前從未做過這樣出格的事，今夜定然很不安，我得守著她。若是婆母問起來，你幫我擋一下，至於理由……你、你看著說吧。”
她不跟他解釋今日的事，只含含糊糊扯了好幾句，仿佛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，語速都比平時快。
周沈璧盯著身前的人，一時不語。
他忽然想起，前些日子因仇獅的事，她懊悔害他受傷，自殘一般掐自己的手背，為了讓他睡床爭來辯去，又悉心照看他一宿……即便是最能折人的歉意，在她身上，也如青竹一般，是根根分明的——我的錯我承擔，要怎麽罰，你自便。
無論好事壞事，她一向是這樣坦然不避的，從未如此刻一般言辭躲閃，像終於經不住狂風摧殘，不知何時就要折斷了頭頸。
周沈璧沈默良久，終於嘆了口氣，長臂一伸，將她擁進懷裏。
“茵茵，我是問，為什麽先前不跟我說，你遇到的這些事。”
她僵著身子，仿佛在抗爭什麽似的，靜了一會兒才開口。
“沒什麽大事，我自己能理好的。”聲音也如這夜色，寂靜冷清。
“那麽，”周沈璧捧起她的臉，看進她強作鎮定的眼中，“我就不幫你理事了。但有一項，我得就近守著你。免得你夜半突發奇想，帶著阿娘悄悄跑了。”
阮茵呆了一呆，還在想他的話，就被周沈璧拖著手往客棧去了。
“再開一間房。”他往櫃臺上丟了一錠銀子，下巴朝她偏了偏，“……就要她隔壁的屋子。”
小二應了一聲，伶俐地跑出來，領著他往樓梯處走。
阮茵扯他的衣袖，小聲說：“你不用陪我……我真的沒事，也不會跑的。”
“我有事。”周沈璧攥住她的手，“你這小娘子，說話總是漏三分藏七分，最是不可信。”瞥她一眼，哼聲，“撅什麽嘴？不服氣？”
有外人在，阮茵不與他鬥嘴，任他牽著走到二樓。
小二推開她們隔壁的那間屋子道：“客官請進，您有事再吩咐小的。”
周沈璧點點頭，打發走小二，捏一捏她的臉道：“今夜你陪阿娘，我陪著你，去吧。”
阮茵被他如此攪和一通，團在胸口的那股郁氣散了不少，漸有溫熱湧動，她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欲言又止片刻，在他坦然而堅定的視線裏，轉身推門進去了。
夜半雞鳴時，周沈璧還躺在床上烙餅，翻來覆去沒一點睡意。
忽聽外間傳來敲門聲，“嘟嘟嘟”很輕的三下，也不知想讓房裏的人聽見，還是不聽見。
他睜開眼，心裏閃過個念頭，猛翻身坐起，蹬上靴子就去開門。
門外，令他輾轉反側的“禍首”靜靜站著，手臂還舉在半空，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快開門，白皙的小臉上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驚惶，呆楞一瞬，又轉成局促，看著他小聲說：“我睡不著……”
話音剛落，周沈璧已將她打橫抱起，擡腳踢上了房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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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下半晌，牙人李清來阮府求見阮茵，先前購置宅院的房契文書皆已辦妥，他是來交差的，可守門的家仆不肯通傳，只說大姑娘不在家，改日再來吧。
李清遲疑片刻，正要走時，遇到了街上買繡線歸來的小令，便將房契和文書交給了她。
小令拿著契書，剛進府就被竇芹叫住了。她心裏一慌，下意識背過手。哪知竇芹眼尖手更快，一把扯過她，三兩下就將東西搶到了手裏。
竇芹雖不識得幾個字，卻能看懂那房契上畫的圖，她心裏犯疑，認定小令鬼鬼祟祟做壞事，二話不說將她扭送到了馮僑香面前。
阮茵買宅子的事就這樣暴露了。
馮僑香扣下了房契和文書，然後命人將小令帶回關雎院，封了院門。
申時，阮尚謙從外面回來，聽說了宅子的事，當即便黑了臉。
他只當岳淑媛前幾日說的是氣話，因此並未太放在心上，誰知這個女兒主意甚大，才三五日的功夫，連宅子都買好了。
侯府少夫人，帶著生母離開阮府自立門戶。這不是生生打他的臉嗎？外人會如何看？侯府又該怎麽想？
眼見又是一場風波。
關雎院裏，岳淑媛正和小令商量如何是好，還沒商量出個頭尾，阮尚謙和馮僑香已興師問罪來了。
“你攛掇茵茵購置宅院，可曾為她在侯府的日子考慮過？親家若知曉此事，該如何看待她？侯府那等高貴人家，還會要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媳嗎？成婚一個月，被休回娘家，茵茵後半輩子如何過？我阮府還怎麽在龐城擡得起頭？！”
這番疾言厲色的話，終於還是刺到了岳淑媛心裏。
離開阮府這件事，從上回在喬城茵茵提出來，她就萌生了此意，至今雖算不上深思熟慮，卻也是絕不後悔。
原本她打算的是，用這些年攢下的銀錢，租一間屋子，不必太大，有片瓦遮身即可。如今女兒嫁了好人家，無需她供養，她可以繼續刺繡養活自己，也許還能為她存下一點銀子。
她希望自己的離開，如滴水入海，並不影響任何人，尤其是女兒。
阮尚謙方才所說，她也曾考慮過。但無論她離不離開阮府，對茵茵都是傷害。是她這個做娘的沒用，這些年，她眼看著茵茵為護自己受了多少傷，明明是嬌花一般文弱乖順的姑娘，卻被迫長成了大樹一樣的人……究竟怎樣做，對女兒才是更好的，以她有限的眼界和頭腦，實在想不清楚。
今日被當頭棒喝，岳淑媛這幾日來頭一次生了退意。
她真的做錯了嗎？
惶惑間，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“父親說錯了。”阮茵站在關雎院門口，面色沈靜，“購置宅院，是我一個人的主意，並非阿娘攛掇。若侯府因此要休了我，我也無話可說，但您放心，我絕不會沒臉沒皮地賴在阮府，父親大可與我這不成體統的女兒斷絕關系，想來以阮府的家底，也不至於影響二妹的婚嫁。”
阮尚謙越聽臉越黑，阮茵在他肉眼可見的怒氣裏，徑直走到阿娘身邊，用力握著她的手，繼續道：“不過父親有句話說得很對，女兒確實離經叛道。若父親日後還願讓我打理胭脂鋪，我自當心懷感激，若是不願意，也無妨，總算這些年，我也學了些掙錢的本事，便是離了侯府和阮府，也不至於餓死。”
“你……”阮尚謙指著她，瞠目怒道，“你怎會變成這樣？”
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，為什麽幾日之間，一向恭敬怯懦的兩個人，會突然轉了性子。
連馮僑香都頗為不適應，皺著眉冷道：“原來大姑娘以前的溫順懂事，都是裝出來的。我自認並未虧待你們母女，你父親也是，有什麽好的都想著你，誰承想，到頭來竟養出一只白眼狼。”
阮茵垂眸，笑了笑：“家宅裏的事，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感受，我無意為自己辯解，母親說什麽，就是什麽吧。”
阮茵說完，對一旁的小令道：“去收拾東西吧。來時沒多少行裝，走時，也不要多拿了。”
“姑娘，”小令牽起她的衣袖，小聲說，“老爺和夫人扣下了咱們的房契和文書……”
阮茵怔楞片刻，看著馮僑香，誠懇道：“府裏少了我們母女，日後也會清靜許多。如此想來，也算我們這兩個不要緊的人，做了一樁功德吧。那宅院，是我花自己的銀子所購，請父親母親將房契歸還於我。”
“你說得什麽瘋話！”阮尚謙揚聲喝罵，“你的銀子？你有什麽東西不是我給的？想要房契，除非我死了！”
阮茵一點也不想吵架，吵一次架，如扒一層皮，數不盡的疲憊。她去意已決，但此時父親震怒，也只好緩緩再說。
想著，她看了看阿娘和小令，道：“我們先收拾東西吧。”說著便往房裏走。
“你給我站住！”阮尚謙在後面呵斥，說著便要追上來動手。
岳淑媛見狀忙擋下來，跪在他身前道：“阮郎，我這些年，從未求過你什麽，若你還顧念一絲往日情意，求你放我和茵茵安靜離開。”
已經走到正房門口的阮茵，聽著身後的動靜，又轉過身來。
阿娘孱弱跪地的背影，瞬間點燃了她心中強壓的怒火，於是大喝一聲：“阿娘起來！”
周沈璧便是這時來的。
他盯著那個滿身怒意的細瘦身影，震驚到失語。
楞神的功夫，那邊父女二人又分辯了幾句什麽，只見阮尚謙舉起了巴掌，周沈璧下意識喝止：“住手！”
院裏四人皆是一怔，同時朝門口看過來。
周沈璧大步走到阮茵身前，就著將盡未盡的天光，細細看她的臉。
她呆望著他，似沒想到他會來。
確認了她沒有挨過打，周沈璧將她拉到身旁，對著岳淑媛叫了聲“阿娘”，又轉頭看阮尚謙，問：“岳父，這是做什麽？”
阮尚謙皺了皺眉，半是惱怒半是尷尬道：“賢婿怎麽這時候過來了？”
“來接娘子歸家。不知茵茵做了什麽，惹得岳父如此動怒？”他語聲平平問了一句，話中情緒，還有他此刻將她半掩在身後的姿態，分明是不論究竟的袒護之意。
阮尚謙沈默。
馮僑香見狀忙打圓場：“不過一點家宅瑣事，說出來徒惹笑話。飯時了，我去叫廚房做幾樣好菜，小君侯留下一道用些吧。”
正在這時，小令從房中出來，低著頭走到阮茵身邊，怯生生說：“姑娘，收拾好了……”她背上斜跨一個布包，手裏還提著一個。
周沈璧楞了下，看向阮茵的神色裏滿是疑惑。
阮茵瞥他一眼，神色有些難堪，很快躲開了視線，從他身後走出來，對阮尚謙道：“父親確實給了我許多，但銀子，是我自己掙來的。即便是胭脂鋪的小廝，也要按月領工錢，在這一點上，我自認沒有占您的便宜。今日我先帶阿娘離開，改日，我再來找您取東西。”
雖然阮茵已盡可能隱晦，阮尚謙仍感覺臉上火辣辣的，惱羞成怒之下，他也有些失去理智了。
“你阿娘身為妾室，除非我主動放出，她此生都不能離開阮府！”
話音落，關雎院陷入一片死寂。
阮尚謙瞬間後悔，當著外人的面，抖落這樣的家醜。
馮僑香尷尬地看了周沈璧一眼，後者正沈著臉，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麽。
岳淑媛呆怔片刻，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。
阮茵閉了閉眼，再睜開時，臉上已無多餘的情緒，她看著阮尚謙，緩聲道：“據我所知，父親當年將阿娘接回府裏，後並未寫下納妾文書，所以，阿娘不算是您的妾室，她有離開阮府的自由。”說完，她轉頭看周沈璧，詢問的神色，“我說的對嗎？”
周沈璧雖然有些懵，但從法理上講：“不錯。”
阮茵點了點頭，不再看他，轉而牽起阿娘和小令的手，說：“我們走。”
這時，阮尚謙回過神，擡腳便要追：“站住！”
周沈璧卻上前一步，擋在了他身前，淡聲道：“留步。”
阮尚謙生生被截停，臉色難看的很：“賢婿，莫忘了你是小輩，我家裏的事，你還是莫要插手為好。”
周沈璧好整以暇地負著手，直視他道：“我今日，先是茵茵的夫君，再是龐城西道巡檢司都巡檢，然後，才是您的小輩。”
凝滯的氣氛裏，阮茵的腳頓了頓，眼中霎時湧上熱意。只一瞬，她收拾好情緒，牽著阿娘的手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關雎院。
此時天光掩盡，一彎新月剛剛升起。
街上行人稀少，三人攜手走出盤兒巷，阮府高大的門楣消失在身後。
岳淑媛呆怔的神色裏，有大夢初醒的淒惶，有不知前路的迷茫，還有幾分下定決心後的釋然。
小令抱緊行囊，問：“姑娘，咱們去哪兒？”
阮茵道：“我記得前面不遠有車馬行，咱們先去雇一輛馬車。”思量間又問，“阿娘冷不冷？”
岳淑媛回過神，笑了一下：“不冷……阿娘此刻，心裏很熱。”
阮茵用力握了握她的手，沒有說話。
在她們身後數丈之遙，周沈璧正牽馬慢行。
胡定不知發生了何事，只看他臉色便知不妙，於是小心地問：“公子，咱們不跟上少夫人嗎？”
周沈璧靜了一瞬，道：“不必。”
無論她想去哪裏，想做什麽，都盡可隨心，只要她轉頭，他就在身後。
周沈璧看著她進了車馬行，很快又出來，扶阿娘上了一輛馬車，隨後自己也進了車中。
馬車一路往南，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，經過會仙祠時，她從車中探出頭，和車夫說了幾句話，又往東指了指，車夫便搖著馬鞭，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去了。
轉過兩個彎，馬車最後停在一處巷口，她和小令一起，扶著阿娘下了車，往巷子裏走去。
這巷子長約四丈，寬一丈有餘，巷底只有一戶人家。黑漆木門旁豎著一個石墩，低矮的院墻，將將過了她頭頂，院中有樹，樹枝隔著墻頭探到巷子裏。
三人在院門前站了一會兒，又走出巷子，仍舊上了先前的馬車。
沿著來路走半條街，有一家盛隆客棧，她們在客棧前下了車，辭過車夫，相攜進了客棧。
直到她跟著小二上樓，身影再也瞧不見，周沈璧才收回視線。
他站在街口拐角處，抓著馬鬃思量片刻，叫胡定先回府，若是阿娘問起，便說他睡下了。
胡定不敢多言，行過禮便離開了。
今日阮府這事，周沈璧想了一路，此刻已有幾分明白了。
但他想不通，方才那宅院是誰家，阮茵為何要帶阿娘去那裏。
原來，前日在下塘村並非他的錯覺，他離開的幾日裏，一定發生了什麽事，她卻沒有告訴他。
這沒嘴葫蘆樣的小娘子，什麽事都悶在心裏，叫他一面心疼，一面又恨不能抓住她打一頓。
周沈璧本以為要等上一夜才能見著她，誰知不過半個時辰，就見她從客棧裏出來了。
他沒動，視線停駐在她身上。
客棧門頭掛的燈籠照不到這麽遠，她由明及暗，一直低垂著頭，最後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，停住腳，輕聲說了一句：“你回去吧。”
周沈璧仍然沒動。
阮茵等了會兒，不聞他出聲，忍不住擡起頭。
夜色裏，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，聲音裏也聽不出情緒。
“回哪兒去？”他問。
“侯府。”她平靜地說。
其實她不想讓他走，卻也不想讓他留在這，看她如此狼狽的模樣。
“為什麽？”周沈璧又問。
她楞了一下才答：“天晚了，你回去休息吧，我今夜要在這陪阿娘。她以前從未做過這樣出格的事，今夜定然很不安，我得守著她。若是婆母問起來，你幫我擋一下，至於理由……你、你看著說吧。”
她不跟他解釋今日的事，只含含糊糊扯了好幾句，仿佛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，語速都比平時快。
周沈璧盯著身前的人，一時不語。
他忽然想起，前些日子因仇獅的事，她懊悔害他受傷，自殘一般掐自己的手背，為了讓他睡床爭來辯去，又悉心照看他一宿……即便是最能折人的歉意，在她身上，也如青竹一般，是根根分明的——我的錯我承擔，要怎麽罰，你自便。
無論好事壞事，她一向是這樣坦然不避的，從未如此刻一般言辭躲閃，像終於經不住狂風摧殘，不知何時就要折斷了頭頸。
周沈璧沈默良久，終於嘆了口氣，長臂一伸，將她擁進懷裏。
“茵茵，我是問，為什麽先前不跟我說，你遇到的這些事。”
她僵著身子，仿佛在抗爭什麽似的，靜了一會兒才開口。
“沒什麽大事，我自己能理好的。”聲音也如這夜色，寂靜冷清。
“那麽，”周沈璧捧起她的臉，看進她強作鎮定的眼中，“我就不幫你理事了。但有一項，我得就近守著你。免得你夜半突發奇想，帶著阿娘悄悄跑了。”
阮茵呆了一呆，還在想他的話，就被周沈璧拖著手往客棧去了。
“再開一間房。”他往櫃臺上丟了一錠銀子，下巴朝她偏了偏，“……就要她隔壁的屋子。”
小二應了一聲，伶俐地跑出來，領著他往樓梯處走。
阮茵扯他的衣袖，小聲說：“你不用陪我……我真的沒事，也不會跑的。”
“我有事。”周沈璧攥住她的手，“你這小娘子，說話總是漏三分藏七分，最是不可信。”瞥她一眼，哼聲，“撅什麽嘴？不服氣？”
有外人在，阮茵不與他鬥嘴，任他牽著走到二樓。
小二推開她們隔壁的那間屋子道：“客官請進，您有事再吩咐小的。”
周沈璧點點頭，打發走小二，捏一捏她的臉道：“今夜你陪阿娘，我陪著你，去吧。”
阮茵被他如此攪和一通，團在胸口的那股郁氣散了不少，漸有溫熱湧動，她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欲言又止片刻，在他坦然而堅定的視線裏，轉身推門進去了。
夜半雞鳴時，周沈璧還躺在床上烙餅，翻來覆去沒一點睡意。
忽聽外間傳來敲門聲，“嘟嘟嘟”很輕的三下，也不知想讓房裏的人聽見，還是不聽見。
他睜開眼，心裏閃過個念頭，猛翻身坐起，蹬上靴子就去開門。
門外，令他輾轉反側的“禍首”靜靜站著，手臂還舉在半空，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快開門，白皙的小臉上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驚惶，呆楞一瞬，又轉成局促，看著他小聲說：“我睡不著……”
話音剛落，周沈璧已將她打橫抱起，擡腳踢上了房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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